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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夺擂(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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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日照芳林,

流光正徘徊。

摔碑店小镇尽头的打谷场上,突地竖起了一座擂台。

弘文馆从京中匠作监带来的匠人手艺果非寻常,这擂台搭得可大有趣味——随便立个牌枋门楼什么的,因为有成例可循,倒还简单;可这擂台、却须全靠那匠人别出心裁了。

它看着即像彩楼、又像元宵节扎的灯山看棚、更像南北各热闹处流行的戏台……文彩荟萃,民间的花巧与宫样的精致糁合在一起,虽不见得经久耐看,但摆上那么个三五天倒也大是讨喜可爱。

偏这天的太阳也做脸儿,整整送出个好风丽日,打眼四顾,端端艳景。

咸阳城地界的田野风貌本甚荒凉,可摔碑店这一带却草木滋荣。这儿虽无那些通衢大驿的闹热,可赶上这么个艳阳天儿,清早起来打眼一望,照读书人说法,倒真真有点儿汉魏乐府诗里描述过的风采。

擂台两侧还悬着一副对联,那联语还是咸阳城有名的才子齐洛滨撰就的:

奉旨召亲千花竞,

代人做嫁一枝魁。

末一句倒像有些调笑过千庭的意思。

今天是正日子,台下到的人可不少,四下里黑压压一片。那打谷场本在一片田地里,这时弘文馆看古杉的面子,已补了那农户的青苗钱,在打谷场前专辟出了好几亩的空地,还专用碾子碾实了以供人踩踏。

不用说,今天到场的女人格外的多——江湖不乏盛会,间有成名女子参杂其间,可像今儿个,出来这么多女子,环肥燕瘦的、嗔莺叱燕的,却是数十年未有过的。

场中还有些咸阳城本地有闲工夫的妇人。她们多半绞得细细的眉,团着胖胖的脸,一个个正转头转脑地到处在看。

这些本地女人私底下把一个个江湖女红妆狠狠地盯下来,有笑料就记在肚子里,好日后口头评说的;有好的花样衣饰更是狠狠的用眼睛刀一样的剜过去,那是她们能记上一辈子的。

有江湖闲汉却混在人堆里,在那里数女人,看到不知道名号的就暗地里互相打听——原来男人和女人闲起来也真没什么不同:穿不着的衣衫,看一眼也是好的;抱不到的佳人,知道个名字也算得趣。

只是他们得了空还不忘偷偷在本地妇人肥白的地方掐上一把,弄得被掐的又要叫又不敢叫。想象中指间的滑腻涌满全身,却也颇有一种闻着肉香吃光板馍的快感。

环子却在人群中乱窜。

她一身花布衣衫,打扮得格外短小伶俐。

可这伶俐未免伶俐得太过份,都有点捉襟见肘了。

她这身打扮得却像个乡下的土丫头,可她脸上还是一团高兴。场中人怕是再没有比她更开心的了。脸颊上两酡红晕都浸了汗,浸得颊上的汗毛跟小毛桃似的水嫩,那红晕却是在场的女子们再怎么调脂弄粉也调弄不出的泽彩。

——田笑一夜没回,所以环子从今天一清早起就满世界里找田笑,一直找到这擂台下来。

她刚到时一抬眼,先被那擂台晃花了眼,接着就看到那擂台之侧原还有一偏台。那台上,一溜儿坐了七八个女子。那七八个女子,年纪最小的也有三十八九,剩下的,不说六七十岁,也好有四五十年纪。只见有鸡皮鹤发的,有木头木脸的,个个面色端谨——弘文馆果然好大情面,竟像把一整部“江湖女诫”都请上了台。

环子一扫眼下没看清,大吃一惊,愣怔中,不觉喃喃道:“古杉要娶的就是这些个?她们难道都要来打这擂台?”

旁边有闲人听了,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戏久不开锣,所有人都正等得不耐烦,就等着有人冒傻话呢。

环子身在外围,这时身边多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二三流人物。他们纯只是为了看热闹来的。

有人就给她提醒儿道:“你看清楚点儿,那些可都是‘列女传’中的人物。”

环子这才看清,只见那些人个个板着脸,神气间隐有骄矜之气。而田哥哥说给她听过的魏大姑、三九姨、郝婆婆……好像也就侧身其中。

她不由吐舌一笑:“啊!我没看清,一眼之下,都忍不住要跑去给古杉哥哥提个醒儿了,叫他快撒丫子跑的说!这不像比武招亲,倒像是比武招妈了。”

旁边有人刻薄道:“你以为怎么着?你以为最急着嫁的是那些女儿啊,说不定就是她们的妈!”

剩下人都哄哄笑着。

“比武招妈”这四字一时像长了翅膀,竟自己飞快地窜进场中,从这一头传到那一头,东南西北的转了个遍,竟又当了笑话传了回来。

环子发觉自己竟说出了句“名言”,不由大是得意。她抬头看了看台上,盯着听田哥哥说那日曾逼迫他极甚的魏大姑几个一眼,心中暗想,她们个个耳目灵便,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她想着有趣,不由拿眼向那台上仔细瞧着,却只见台上那七个女人脸色更俨然了起来。

环子一脸天真的冲先搭话的那人问道:“大叔,她们也不打擂,都在那儿坐着干啥?”

那人见她一个小女孩子,口头又乖巧,便笑着答言道:“镇鬼呗!你没见凡是村子里搭个戏台,不都是要先供那菩萨的?刚才过千庭把这比擂的规矩宣布了,原来不是所有女子都可上台的,他们虽算做放榜天下,原来天下人尽分几等,所有想上台的女子都要经过这‘列女传’中的人物评定首肯了才有资格。所以说到底,这擂台最终还是他们世家大族的擂台。他们即要把古杉拉拢成‘自己人’,那些出嫁的女孩儿不是自己人怎么能成?”

说着,他随口取笑道:“怎么,你个小丫头子也想上去比武招亲,找个小女婿回去?”

环子摇摇头:“我才不呢。我要我田哥哥上去,把那些姐姐都打败,再把那古杉抢回来,不用我自己出手的。”

没人知道她田哥哥是谁,却有一人插口笑道:“镇鬼?要是迟慕晴那丫头真个来了,她们这些‘孝女经’不知镇不镇得住这个鬼?”

一句话把众人引动了兴致,四下里一时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都在猜那迟慕晴会不会真个来。

环子听得纳罕,心里暗想:迟慕晴?帝女花?

那又是什么样的人,难不成真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

她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到处在找田笑。

只是这台下来的怕不有千几百人——今日来的明面上的主角儿虽是那些女儿们,但护送她们的师长父兄却要远较她们更多出几倍,环子一时也搜不完。

她得空还到处瞧去,只见好些姐姐们或严妆、或淡抹,或素面天然,各有各的一番打扮。

她心里一时羡慕起来。她这样的年纪,却是见到矫饰得过份的越有些艳羡。

这时只见这最多的一干人多在台下,可这多是出自江湖草野或小门小派,真正的世家名门的气派自然与众不同,那擂台外的两侧原还搭得有两排彩棚,想来就是给那些名门世家起坐用的。

环子向那两排彩棚望去,却见其中最打眼的是三座连绵在一起的彩棚。稍一细看,就可知是“晋祠”三家了。韩、赵、魏三家各悬族徽,彩棚之间还搭了连通的木板。其中一个女子穿了一身鹅黄的衫,长身玉立,腮如新荔、鼻凝鹅脂,颇引人注目。

环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就是田笑跟她说过的沐泽堂中遇到过的那个女子,一时对她就有了心结,眉头皱了皱,只是对她不满。还觉那三个相连的棚中另两个女子却要较她好看些。其中一个穿了件蜜合色的绣襦,另一个穿的却是莲青色的曳地长裙配粉色夹衫……环子羡慕着,还没来得及细看,却听另一边彩棚里忽欢声雷动起来。

她一眼望去,却见那彩棚却比“晋祠”三家的还来得大,棚前摆了执仗,这时却是他们的正主儿姗姗来迟。

听人闲语,环子才知那来的就是那位汾阳王的千金了。只见她一身金碧辉煌,环子正盘算着她绣襦上的图案,她那一身锦绣到处是纹彩,弄得环子看到后来,竟忙得根本没空儿去看她的脸。

只听旁边有人叽叽喳喳地悄声道:“看来传说弘文馆跟汾阳王不和,所以有意斡旋,说合晋祠三家联合一气,共打擂台,要成就‘三女同归一夫’的佳话也不是虚传的。余下的关山度的妹子,华山的掌门女弟子与灌愁海来的朴素英之类的都只是备选罢了。你没看见,今儿,那汾阳王的彩棚和晋祠三家扎得就大有对立之感?就不知是汾阳王的气焰高还是晋祠的声势盛?”

旁边人不由嫉刻冷笑道:“没错,这还比什么比?人家的三姑六婆都已坐上镇了,小门小派的不过也就只剩图个露脸儿……”

场中人多声多消息多,环子因见她田哥哥没来,有意要打听个遍,好等田哥哥来了学与他听的。

可人太多,名字太多,门派也太多,一时把她个小脑子涨得嗡嗡的。

太阳越高了,她晕头涨脑,只觉得一天金色的苍蝇在飞,那苍蝇的翅膀都是金的,因为沾着声名利禄的金粉。她生恐记不周全——这一日所见,差不多是她生平见过的最繁华的人间闹热了。

她只有努力记下那些彩棚中主人的名号:那左边一棚是那关西大豪关山度的,他是来嫁他妹妹“河洛红”的,因为他毕竟出身草莽,想依此跟朝廷打上关联……另有一棚是华山的,来了华山掌门女弟子,听说她打主意要嫁给古杉,是因为年少继位,压服不住口声,所以急需外援……另有“灌愁海”一棚,却是为“灌愁海”现在门派凋零,祖传的剑法传到这代竟生歧义,想找个剑道高手来重稳祖业……

环子看头都晕了,一时也不胜多记。耳中忽听得一阵锣响,她心头一急:好热闹就要开场了,该死的田哥哥,你怎么还不来!

田笑到那场中时,却已是末牌时分。

他见到环子,却只见她一张小脸晒得通红。

环子什么也没吃,竟已在这儿等了一整天。

一见田笑,她差一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整整等了一整天田笑,这一天、擂台上发生的事太热闹了:她记得一开始锣响后一刻的岑寂;记得后来花红柳艳许多姐姐的登场;记得因为那七个老女人不给一些江湖草莽中女孩儿们姿格闹出的风波;记得后来绿靶子山上下来的幺妹一脸冰霜的背倚着跟着她来的七个哥哥如何与台上的“列女传”中人物冷艳相峙,也记得那一刻全场人呼吸忽紧好像一触即发的局面……

……她记得过千庭如何调停得让绿靶子山的幺妹最终上了台;也记得汾阳王与晋祠、还有华山女弟子冷冽枫的气派,她们不用上场,场上预选,统共只有十二张位子,却自然而然要预先给她们留下来;记得那些小门小派的女儿们为了给师门一搏颜面,在场上如何拚力而斗,挥汗如雨……也记得那些姐姐们失败时的痛哭。

……可这些,田哥哥居然都不在!

难得有这样有趣的热闹,有生以来比她最喜欢的过年还热闹一百倍的热闹,田哥哥居然不在!

所以她一定要都记下来好告诉给她田哥哥的。只有田哥哥在场的热闹,才算是一场安稳的热闹,可以让她知道她自己在哪儿。以后也知跟谁追问、不懂处有人解释,有人敲着她脑门最后嫌她烦,最后也不妨碍她眉飞色舞的重述……否则,就像坐着没有椅背的小马札,在戏场看戏看久了只觉累的。

她要记下的太多了,把眼恨不得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渐渐只觉苦累。这时一见了田笑,脑中一晕,发了痧似的满脸通红,满腔子的话堵在喉咙里恨不得一下倒出,却拥堵在喉咙口,一句也挣不出来。

半天环子只断断续续全无章法地乱说了几句:“……有个叫狄红巾的姐姐真好看,可惜被打到台下去了,还伤了胳膊,她没哭,说只是为亡父来了,要为他一搏颜面,我却好伤心……一共十二个位子,可那些名门世家的小姐好多不用出手,位子就给她们预留了,剩下的还在拚抢最后三个……我听说,明天才是决战……田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来呢,我背人名都背得累了,就是没见到铁萼瑛姐姐……啊……”

她轻轻**了一声:“……我怎么觉得脑子里有一脑子的金苍蝇在飞,讨厌……”

田笑脸上的神色却是她所没见过的,那神色里,似乎有一种她一向没见过的……冷峻与漠然。

田笑见她被晒坏了,伸手往她背上一拍,度气理顺她的气息,接着便用手指掐着她的后脖梗给她刮痧,双眼却有些冷漠地看向擂台上。

——这样喧闹的名利争夺,那么金灿灿的千花竞艳,夺花魁式的戏台上的虚荣的美感,像环子这样的小丫头一下见了怎么会不脑子里拥堵得转不过来?

他伸手轻轻在环子脖子上掐着。环子只觉一阵适意,渐渐困倦上来,身子一斜,竟倚在田笑的身子上睡着了。

田笑斜揽着环子,静静地看向擂台上,只见到一片衣袂流彩。刀光剑影中,中间拚杀的下有自己那日在沐泽堂上见过的女孩儿陈杞。

她此时脸上却全无自己当初见时的那一片女孩式的静默的羞意,只觉得她脸上干黄,似是累极了,她已战至第三轮,被她打下场的已有好几个女孩儿。

台下她的父亲湘中八极门的陈老拳师却在笑,似乎终于扬眉吐气了一般。

——昨夜,田笑为目睹古杉与“千棺过”之一战,虽只限旁观,到后来,竟也弄得心力交瘁,不好好睡一大觉竟不足以缓解那种疲惫,近天亮时才找了个地儿合眼,睡到这时方才赶来。

那一战给他的印像太深了,以至现在看到如此热闹的场面、在平常他会很得趣味的看的,现在望在眼中也只觉漠然。

这个……一眼望去荒凉得只见到人挨着人的江湖啊!

他心中忽有感慨。

目睹过昨夜的生死一战,像事先在眼前这出戏的彩排前已看到了它的幕后,那真正的拚杀与死生的较力。他终于明白弘文馆为什么确信可以让那些女孩儿家出面打擂、战胜古杉,来夺取这个“花魁”了。这一招“锦套头”真可以摆布得古杉从此以后都抬不起头来。而为了乡亲与他救助过的远在沙海绿洲的不肯入龙虎榜的孽子贰臣,他却被迫不能够不出来。

田笑的眼冷冷地在人群中扫过,只见主擂的、旁观的、帮闲的……严妆的、淡妆的……老的、少的……只觉得他们的脸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分不出什么彼此来,雷同于同一种趣味,同一种声调,同一种喧逐。好像整个人世的泥沙都哗啦啦地在自己身边滑落,金边的祭台上供着彩塑的泥像,釉彩与金边却在他眼里同时剥落,看透了那泥浆沙灰的底里来。

接着,他却在人群之外看到了铁萼瑛。

铁萼瑛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她站在人群外的一个小山坡上。

这时,她也正看到他。

——如此人海如潮,如此喧声如沸,其间,他们却遥遥互见。

那感觉,似有种在沙与海的边缘、沧海桑田的变迁尽处,小舟搁浅、浪扼一帆时,突得一晤的慨然。

——万人丛中一握手,举世荒凉如海。

哪怕只是遥遥一见、哪怕只是以目光相握的感受,那种感动却弥漫了开来。

可那感动,就算感动,也不过是一句:

“啊,你也在……”

“我一直在找你。”

铁萼瑛今天的脸色不知怎么沉峻如铁。

田笑扶着环子,慢慢后退,已退到近前会合的铁萼瑛身边。

“他在哪儿?”

田笑摇摇头。

铁萼瑛的脸色更阴沉了。

但田笑说:“昨夜,我却还见过他。弘文馆重金请出地藏门,我从头到尾地目睹了地藏门阿芙蓉如何发动‘千棺过’与古杉一战。他们也知这最后的擂台一战不过玩笑,凭这些女子怎么最后折得了古杉,所以,预先已准备个周全。”

铁萼瑛的神色不由变了。

她两侧的鼻翼似乎一刻间都崩紧了。

只听她问:“胜负如何?”

——与地藏门的“千棺过”一战,起码这近百年来,还从无一人幸免。

所以这句话她问得好慢,似乎心头正千百个念头齐转。有一个怀疑的、恐惧的声音在心底大叫,她要勉力压抑着才好不动容色地问出。

田笑木然,好半晌,才道:

“弘文馆胜了。”

铁萼瑛一双利目猛地逼向他。

她双目灼灼,让田笑一瞬间只觉得有一双铁莲花在她眸中怒放。

田笑沉吟道:“古杉不肯让‘千棺过’扰他乡民,虽最终逐走了他们……”

“但、其伤七分。”

“弘文馆要的就是这个,他们料定古杉不会那么轻易死,他们也不想他死,阿芙蓉说过千庭要她做的就是伤其七分。所以,最后古杉不算胜,阿芙蓉也没胜,是过千庭胜了。古杉对我说,曾对弘文馆含笑说:除非他们找得出一个打得败他的女孩儿,否则这擂台还是不比也罢。这下,他们只怕可以做到了。”

铁萼瑛脸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僵硬下来,田笑只觉得自己都看到了她面上肌肉一块一块铁一样的凝定的过程。

她冻住了表情,可冻不住眼神。她的眼神中渐渐升起狂悍,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冷哼道:

“他、们、想、的、吧!”

——擂台上的比拚这时已只剩下最后一个位置。

这最后一个位置的争夺已趋白热化,台下的泥土正吐出整整一天太阳泄下的积热,可一阵骚动却从场子的最边缘传了过来,不一会儿,弥满全场,以至台上的嗔莺叱燕,几乎要白刃见血的争斗一时都无人看了。

一时只见人人回头。

铁萼瑛与田笑也受到感染,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

却见一辆彩车,不是从大路上、而是从田野里缓缓驶来。

它从西方而来。

只见那面,在地与天的交界处,初出的麦茬正以青青的嫩意捧承着斜阳的余彩。那方向没路,那车子却是一路碾过麦苗青青,就这么在麦田中破青而来。车厢两边同时不断地撒出些细小银钱来,亮晶晶的闪,似乎在跟着弘文馆比阔,似是在补偿着农人的青苗钱。

——那辆车子极其华丽,虽相距还远,已让人感到它的朱彩蜚然。

场中的人这时都看到了,那祟光泛彩的车子借了斜阳的余辉,把自己更做了进一层的妆点。人人几乎同时联想到了一件事:这就是那辆嫁车?邪帝为了它甚至不惜砸毁了皇太后的御辇!可它怎么敢来,弘文馆排出彩擂,武英殿环伺左右,可它居然真的敢来!

天色已是迟暮。

彩霞方浓,仿佛天机织锦,那文彩早胜过人间五彩。

而那帝女花,而那迟慕晴,竟真的趁着迟暮之晴;架着一架嫁车,如此逶迤地款款走来……

人人的心头几乎都想起了这个名字。

人人都为这名字拢乱了心绪。

——她与古杉间的事,其实没几人知其周详。但那故事,却借了他们的光彩,在江湖中已流布如一场传奇。

擂台上的争斗胜负已分,可这一场的胜出却已无人喝彩。

得胜的那个女子看着那好容易争夺来的最后的一个位置,那是主擂上十二把蒙着锦缎的椅子中的最后一个空位,可惜连她的师友都已注目场外。没有人关注她,一时也无人宣告胜负,司礼之人都出了神失职了,那女子怨忿地望向场外。只觉得那辆车子从天际驶来,车轮辘辘,似乎转眼压碎了她好容易得之的珍宝样的声名,让她的脸上一时忌刻,一时茫然……

副台上的郝婆婆几个人却同时面色凝重起来。隐于暗处的过千庭与他手下弘文馆中的人,还有密密布防的武英殿的人一时也面色凝重。人人都知道“邪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人人也知道“帝女花”又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们即敢出现,那显然就有备而来。他们一时想到的竟不是攻击,而是如何防备。

……那辆车子却不疾不缓缓,好半晌似才走近,却只在离场外人群松散处还有数丈许的去处停了下来。

那车子好大,八马主驾,八马为副,车厢两侧还有横板。那横板宽过二尺,两侧却共坐了四个侍妇、四个侍女。看那四个侍妇个个都目光凝定,似乎人人俱允称好手。魏大姑几人一见她们神色不由脸上更凝重起来。

驾车的却是个黑而且老的妇人,一头雪白的银花,逆光如蓑,握鞭的皮褶叠加的手上却套了好大一颗祖母绿的戒指,那戒指沉沉的碧,只有苗人才会有这样款式的宝石戒。她另一手握着一根丝鞭,鞭子从首至尾,竟镶得金红璨然。那都是各种宝石在晚晴下焕发出的光彩。

车上四个年少的侍女在一天余光之下,个个也都似莹珠磋玉、眉眼娇妩,一时把满场的人看了个呆。

田笑低低道:“迟暮晴!”

他怀里的环子动了动,似乎醒了过来。

铁萼瑛的脸上冷硬一泛,她忽然飞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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